一提起“江东”，很多人总觉得这是一个历史地理（Historical Geography）概念，是一个应当出现在文献中的区域名称，甚至一些专业辞典也只对其作出历史地理学领域的解释。其实，“江东”并不只是古代江南一带的一种称谓，其涉及的时空广度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历史人文地理的“江东”

“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李清照的这一诗句几乎让“江东”家喻户晓，其被熟知程度超越了《史记·项羽本纪》中对历史事实的记载。

(资料图片)

据《史记·项羽本纪》：项羽在与乌江亭长对话时，叹息道：“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纵江东父老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

此外，杜牧的“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这一诗句同样声名远播。

以上三处关于“江东”的记载是人们在中学时代普遍接触到的。

尽管项羽是从苏州起兵的，但最能代表江东历史文化的显然是南京。一者，项羽如果过江的话，首先到的“江东”就在南京境内；第二，三国孙吴政权常被称作“江东”，其国都正是南京。另外，明代的南京还建有江东门、江东桥，设有江东驿。

1952年地图中的南京

古籍中常常以安庆与南京之间或者马鞍山和县与南京之间的长江偏南北走向，而分出“江东”和“江西”。当代的辞书常认为芜湖、南京以东的长江南岸为“江东”。从当今地图上看，芜湖、南京间的长江更多的是南北走向，而非东西走向。王勃《江宁吴少府宅饯宴序》中称“蒋山南望，长江北流”，“长江北流”说明了南京城区附近长江的走向，南京称“江东”是合理的。

在《行水金鉴》中，苏皖交界处的长江走向被绘制成东西走向，没有体现“江东”特点

直至唐代，人们仍习惯把苏南浙北等地叫做江东。李白不止一次把“秋风思莼鲈”的张翰的家乡苏州说成是“江东”。王维在《送丘为落第归江东》中也把丘为故乡嘉兴定义为“江东”。

历史政区地理的“江东”

但“江东”不仅仅是历史文化地理上的一个名词。宋代的“江东”有了新意，它更多的成为区划地理中的称谓。北宋天禧四年（1020年）江南路被分为江南东路和江南西路。江南东路简称为“江东”。如此，宋代的带有行政区划性质的“江东”地理范围比“古江东”更为明确。据邹逸麟《中国历史地理概述》，它囊括了江苏大茅山以西和皖南地以及江西鄱阳湖以东昌江、乐安江、信江流域。这一“江东”并不包括上海与苏锡常等地。

在《中国历史地图集》中，南京属江南东路，而苏锡常镇则为两浙路

陈亮《送文子转漕江东》和翁卷《送赵紫芝为江东从事》两首诗中的“江东”均为南宋的江南东路，两首诗都提到南京的地理与历史元素，而南京（建康府）正是当时江东东路的治所。

其实唐代开元年间就有了与江南东路相似的江南东道，但唐人似乎并不以江南东道为“江东”。唐代的“江东”仍与《史记》中的“江东”相似，而非区划名称。

有观点认为楚国灭越国后，以原吴国之地设置江东郡，这是“江东”首次成为区划名。将亡国设为新郡的做法并不罕见，如秦国灭韩国、魏国、齐国后分别设置了颍川郡、砀郡、琅琊郡。也有学者认为楚国只是在“江东”设了郡，其名称并非江东郡，甚至认为楚国没有在吴越旧地设过郡。楚怀王设江东郡一事存在证据不足。

苏州是历史上典型的“江东”。图为苏州娄门

此外，尽管东吴的“江东”突破了自然、人文地理范畴，成为割据政权的别称，但这一称谓是非正式的。由此，宋代的“江东”才是真正首次使这一地理称谓成为区划名称。

当代江苏的“江东”

无论“江东”的定义有多复杂，争议有多激烈，人们似乎总将它限定在古代地理的范畴中。其实在当今的江苏沿江地区，存在着被人们忽视的“江东”。

南京不仅在古代与江东密不可分， 当代南京同样有“江东”痕迹。1963年至1965年，今主城区西部设有江东区。名为“江东”的区级区划虽然是短暂的，但乡镇街道级的从江东人民公社、江东乡、江东镇一直持续到今天的江东街道，此外还保留了江东门历史地名，还因此设有江东门社区。

但是，现今南京的“江东”和《史记》中的有重大区别。上述当代南京的“江东”均为长江东岸的一小片特定区域，只是地方性地理环境中的小地名，和历史上跨越多个省市的广阔地理空间迥然不同。

这种独立性的“江东”地名在沿江其他地区也存在，如马鞍山也设有江东街道。此外，南通南部也有一个江东村。按理说，南通位于江北，不在传统的“江东”之内。但实际上南通城区沿岸的长江大致呈南北走向，“江东村”是可以存在的。实际上，南通崇川区境内以“江东”为名号的企业很多，南通甚至有一个较为冷门的别称为“江东名城”。

南通狼山的西侧为长江江面

比起南通，泰州高港区的“江东”名声更为响亮，它被官方定义为“江东明珠”。从地图上看，北起引江河口，南至泰兴、靖江分界处，这段长江大致呈南北走向，这是江苏境内继南京、南通以外的第三段南北走向的岸线，而且比前二者更明显。抛开历史定义，仅就长江岸线特征而言，高港、泰兴比南京更适合称作“江东”。

《扬州府图说》显示泰兴西侧为江，但其“江东”特点没有今日泰兴显著

历史上没有把南通、高港、泰兴视为“江东”是可以理解的。一者，长江口长期是个“大喇叭口”。现今南通、泰州南北走向的长江岸线历史上不明显甚至完全不存在。第二，即使存在，这两条岸线比起安庆到南京的岸线还是短了些。如果“江东”是个十分广阔的地理概念，只能表示以江南为主体的“大江东”而要舍弃南通、泰州的“小江东”。

放眼全国看“江东”

“江”并非特指长江，“江东”也可能和长江完全无关。放眼全国，“江东”很常见，而大部分与长江无关。

与江苏相邻的浙江水系发达，境内的“江南”通常不是我们认为的“江南”，常常表示的是钱塘江之南，椒江之南，甬江之南，金华江之南等等。“江东”也同样如此：宁波2016年前设有江东区，得名于甬江之东；杭州钱塘区位于钱塘江东岸，境内多有“江东”地名；金华江东镇在武义江东岸，武义江为钱塘江（富春江）的三级支流；义乌境内的义乌江为金华江上游，其经过义乌城区时走向为西南-东北方向，义乌的“江东”也由此产生……

金华境内的武义江呈南北走向

全国范围内的“江东”更多。广东潮安江东镇位于韩江之东，重庆涪陵的江东街道地处乌江东岸，吉林通化城区被浑江穿过，东岸有江东乡。甚至朝鲜平壤下辖有江东郡，其位置在大同江之东。朝鲜语的“江东”（강동）为汉字词，读音与江苏的吴方言相似。

中国近代史上的江东六十四屯惨案在当时震惊世界。江东六十四屯位于黑龙江东岸，其西岸便是因“瑷珲条约”而闻名的瑷珲（今作“爱辉”）。其实，最初的瑷珲城在黑龙江东岸，史称江东瑷珲，康熙二十四年（1685年）移至西岸，史称江西瑷珲。这样的“江东”和“江西”与长江毫无关联。

“江东”作为一个历史地理名词常和古代江南一带相关联。但是当代中国的“江东”无论是否和长江有关，都与历史上的“江东”是脱离的。当我们遥想故纸中的“江东”时，也应当放眼于现实中的“江东”。黄浪

【“江南温故”系黄浪先生为紫牛新闻开设专栏】